放手過冬

  你對他的第一印象說不上太好、也不大壞。可能只是一般的同學那樣,沒特別去注意。只是你沒想到他會如此有種,在高一那年自我介紹劈頭第一句就跟全班講自己是同志,也不怕別人會不會對他有偏見抑或歧視。

 

  「你幹嘛跟著我讀美術系!」

  「因為我離不開你!這樣可以了吧?吳大寶!」

  大學開學第一日你望見他同你一起進教室,你才後知後覺意識到原來他跑來跟你就讀一樣的科系。他大學時的自我介紹跟在職校時差不多,依然故我劈頭第一句便告訴所有同班同學自己是個同志。

  這次不一樣的是,他開口道完這衝擊性的一句話立刻又接了一句「但是我有男朋友了」,在班上投下好大一顆震撼彈。你狠狠瞪著他,因為他時不時往你這個方向笑了笑,那神情好似要告訴全班那個「男朋友」就是你。

  當你上台前去自我介紹時簡短說了姓名,不曉得為什麼這個班的同學很快熟,竟然開始起哄問說你有沒有什麼好記的綽號。你本是不打算開口,然而他高舉雙手大喊「吳爹」,這下可好了,所有人都對你有既定印象了。

  「KG、你有病嗎。」你咬牙切齒,不可置信他居然會這樣對你。

  「唉、寶寶,人家要什麼就給什麼,這才是做人的道理嘛。」很明顯露出得逞的笑顏,你反手揍了他一頓。

  你們在高職時就認識了,年輕嘛、大家都愛互相取一些奇形怪狀的綽號。你因為不笑時感覺很有威嚴做事亦嚴厲,又姓吳,班上同學便開口叫著「吳爹」,想制止發現阻止不完,就讓他們去了。

  唯獨他,幫你取了別的綽號,雖然比起綽號更像小名。他會喊你「吳爹」偶而也會叫「吳大寶」,都不清楚到底是想把你叫老還是想裝親暱取小名。

  你不甘示弱地回擊,取他英文字母開頭「K」硬是在後頭加上「G」,名字取得很雙關,而你僅是得意地笑笑,自以為這外號取得很有素養。「喊你KG是為了提醒你該注意體重欸,你不是很在意自己的身材嗎!」你笑得無良,但是卻不讓除了你之外的人這麼喊他。

  當然、「吳大寶」也是只有他能叫。

  由於他一開始便坦承自己的性向,長得也挺纖細漂亮的,事實上他才剛進這所學校就已經被不少人塞情書。啊啊、果然越來越開放了。你咬著波蘿麵包,在三樓教室靠著窗台盯著他收下開學以來不曉得是第幾封的信。

  也不是完全沒有人反感,只不過再怎麼樣的舉動都無法撼動到他。

  「婊子!」即使有人這樣罵他,他也只會客氣地回禮,「婊子不錯,但我比較希望被叫蕩婦,謝謝。」於是班上為了紀念這一段插曲,大多喊他叫婊子,他也無所謂。總比被叫凱子好。他微笑回應。

  他個性很好,人也風趣幽默,說實在的挺他的人比那些討厭他的人多太多太多了,基本上也不用擔心有什麼欺壓問題。

  「有人要喝飲料的嗎?」

  一日放學你望著他舉起手,四十分鐘後你們將會所有人被趕到自修間去被迫晚自習,不能出校門規定只能吃學校伙食,悶得發慌之際他如此提議,所有人當然舉雙手贊成!

  偷偷翻牆出學校是一件非常困難的事情,但你跟他都幹得順手,沒任何不好意思的情緒在。

  「如果被發現你就給我請全班!媽的為何我要陪你這個白癡!」

  「哈哈!因為你很愛我吧!」

  只是說笑而已,沒想到你開始深思這件事情。勇者歸來,兩人被一群剛打完籃球身上充斥著男人味的班上同學抬起往高空拋去,譙著髒字你只想掐死出餿主意的他。

  「欸、KG、」「幹嘛?」「你為什麼想來讀廣告設計?」默不作聲。

  你跟他相處也有一段日子了,你發現自己完全不會因為他的性向而在意些什麼。

  你們相識再來相知相惜,這過程讓你每每回想總覺得不可思議。

  你們會互相爭取學年第一,公布結果後再一起去街角吃陽春麵或滷肉飯,輸家請客,但你們從不會為成績而感情變質。

  你知道他來讀設計科有一部份是為了反抗家人。他的親姊姊自殺了,他非常難過,因為造成他姊死的兇手,事實上是他的家人,他一直這麼認為。

  因為我家的企業不容女生當家,而家裡的人總告誡我們不能跟老姊來往,怕我們跟老姊一樣成為同性戀會讓家族蒙羞。我大哥為了繼承家業不得不跟著家裡的人一起排擠老姊,但我老姊又做錯什麼?愛上跟自己性別一樣的人,還是愛情啊!

  你望著他憤恨不平,只好伸出手順順他的髮絲,想不到居然被他咬手指。

  家裡有大哥擔著,我可以不用回去。他低垂的眼眸顯現了所有決絕。

 

  你與他正式開始交往是你們高三升大一那年,理應被壓力淹沒的時節。

  你沒想過原來忌妒與心慌真的可以促使一個人向前,至少這套用在你身上是可行的方法。

  設計大樓有個展場,是專門為設計類群學生所設立的,在升大學前每一個小組都必須交出一個設計作品作畢業條件。展場隔壁有個小雜物間,顧名思義是放雜物用的,充斥難聞的氣味,多半是油漆桶與各式顏料抑或溶劑所致,加上空氣不流通,學生幾乎進去拿完所需的物品便出來,也不會特意開著門。

  你們班使用展場布置的時間已經過了,其他人大多也乖乖去晚自習,然而你突然想到自己那組的材料似乎還未收好,最近頻傳惡意破壞與偷竊的事件,放不下心的你向老師申請通過後便來到展場。

  才剛走出展場你就聽見了,在那雜物間傳來黏膩的人聲,且還不止一個人。層層疊疊的喘息與呻吟,想不誤會都難。

  你想起一個人,晚自習剛開始便宣稱自己不舒服而早退的人。且當其中一人喊著另外一人的名字時,你只想一頭撞死算了。

  夏楷。被你喚作「KG」的那個人,正在那雜物間內響著甜膩的聲音。

  依你對他的了解,確實代表了愛、慾、性。你回到自修教室,向老師表示自己方才被刺鼻至極的油漆薰到,人有點不舒服。顧晚自習的老師直視著你的雙眸,發覺你眨出淚花而面有難色,便放行了。

  「顧好身體啊、大考近了,不要抱病上陣。」

  「謝謝老師。」你苦著臉回去,難受得忍不住哭嚎出來。

  原來自己一直一直這麼愛他,然而卻不敢坦承。那傢伙呢?那傢伙只要被人愛著就好了,會願意只跟自己在一起嗎?

  隔日一大早你看見他第一個念頭居然是跟他猜拳。

  「我贏了有什麼好處嗎?」他笑了笑,沒什麼在意你這個突然的舉動。

  第一局你贏了,他還是保持著微笑,直到你揪住他的領口往他唇齒上狠狠撞了下去,滲出一點血絲給你舔掉了。

  第二局換他贏了,你抿了抿唇觀察他的一舉一動,接著他右手扣著你的後頸在你的鎖骨上咬了好大一口。

  「還要玩嗎?」「我可以當作你答應我的追求所以作罷嗎。」你笑了,被他笑沒情調,這種告白方式他還是第一次遇到。沒關係,這樣的告白方式我也是第一次幹。你如此回答他,湊上前對他你肖想很久的唇又舔又啃。

  於是乎,你們在大考前夕交往了。

 

  時間拉到四年後的今天,你們將要大學畢業而你的他打算出國進修自己真正想要的東西。

  「太慢啦、白癡。」你深知他大學其實就可以出國去闖,但是他了自己留在台灣還跟你就讀同一個科系。他喜歡的是服裝設計、時尚走秀那種的,不過他更希望跟你待在一起。

  他離不開軀體與擁抱,他若離開你,他一定會立刻去找其他對象,為的只是暫時性的溫暖。你知道這一點,你一直都曉得。不是你太大愛,願意將他分出去,而是不該將他侷限在台灣這個小小的土地,他該出去闖一闖。

  「欸……大寶、」他嘶啞的聲音與看起來快哭的模樣,若不是這樣的場景與氣氛,你應該會覺得他很性感,可實在不是時候啊。此時此刻的你,沒有一絲一毫想占有他的慾望。

  你拉不下臉要他別走,當初推薦他出國的是你。

  你想送他禮物,希望他到了國外還是記得你、冀望他即使再也不回國也能永遠想起你。

  所以你一咬牙便抓著他的手到鮮少人會過來的美術教室,因為你突然想起來高三那年在展場布置旁的雜物間發生的事情。

  「坐好。」你從未這麼羞恥過,雖然你們平常的性事多半也猜拳決定,但是自己主動決定好位置還是頭一遭。

  「吳、」「閉嘴別動。」你開始回想他往常是如何挑逗你,你動作生硬地模仿他以前是怎麼對你,結果羞恥心侵襲你的感官,讓你什麼也做不出來。耗了半晌他終於懂你的意思了,他忍不住笑出聲,在你大聲抗議前親吻你的雙唇。

  「這樣真不像你,我還比較希望你上我。」

  太過直白的話語衝擊你的內心,你將雙唇咬得死白,囁嚅如果可以你也比較想當上位者,比起被支配還是比較喜歡支配別人。但是這樣就沒有記憶點了,你是這麼想的。

  「吵死了!我平常怎麼對你、你就怎麼對我!」

  你盯著他瞪大的雙眼,似乎想勸你不要這樣。如此過了十來秒,他決定依著你了。「吳曜沁,這是你自願的,不要怨我。」

  他聳聳肩,拍了拍自己的大腿,「面對我,坐上來。」

  聞言,你掙扎了一會兒還是乖乖照做,畢竟一開始提議的是自己,也容不得你反悔。

  非常難受與疼痛,沒有任何輔助工具只令你留下自己硬生生被貫穿的錯覺,而他僅是微笑,自以為貼心的抽了幾張面紙給你。

  下次。如果還有下次,自己一定要討回來。你又羞又怒,暗暗發誓。

 

  畢業後你們各奔東西,他為了他璀璨的未來而努力著。你繼續讀研究所一邊修教育學程,考過教師證,且也很幸運的考到自己想待的學校,一所還不錯的綜合高中。

  國際電話太貴,你幾乎不曾主動打給他,也因為自尊心拉不下臉,你深怕他沒接電話你會胡思亂想,想著他現在可能躺在哪個男人身下,無暇顧及你。

  幾年後你在高職部發覺一位很有創作天分的學生,燃起了對於美術部分的希望。此時此刻他來電給你,該該幾句自己最近沒有創作靈感,你思索了會兒,要他有空上一下SK,你有檔案想傳給他。

  你傳了幾張那位學生的作品,果然引發了不少迴響。

  又過了幾日,他直接打電話給你,帶著哽音,令你想罵他不要浪費電話錢都罵不下去。

  ──我侄子過世了。我哥寄養在我這裡的小孩,就這樣再也回不來了。

  你靜靜聽著他先是哭嚎到最後氣猶弱絲,你好心疼且憤恨,因為在他身邊撫摸著他後頸安撫他的人不是你。你無法抱著他讓他在你懷裡傷心難過,你真心希望自己不要活著算了,連為他擦淚都辦不到。

  為什麼?為什麼啊!為什麼我們每個人都要為愛所苦,只因為我們愛上了與自己相同性別的人!

  你聽著他不斷、不斷地重複這句話,你想到他自殺的姊姊,也想到他死去的侄子,皆是感情,逼迫他們走上絕路。

  你好想安慰他,你跟他在一起並不痛苦,然而又想起太過害怕寂寞的他總是尋找慰藉,促使你苦痛也令他難受。

  我們都沒有錯。我們只是剛好喜歡上與自己性別相同的人而已。你回了他這句話,便不再開口出聲,直到他必須上工製衣才掛了電話。

  你最得意的門生最近籌備畢業,你套話套出來他那邊沒了孩子(雖然不是他自己的)覺得有些寂寞,稍微詢問學生有沒有出國的意願,中間牽個線,決定將這孩子送到他身邊,同時也能讓孩子多學習各方面的設計知識。說穿了,這孩子的天賦更多方面,不會只侷限於平面設計。

  吳爹,喜歡一個人而那個人是男的,是不是很奇怪?孩子高三要畢業了,問著這句話的臉透露著無知與迷惘。

  不會,喜歡一個人並不奇怪。你是這麼回答,你知道這位設計類群的學生有個高中部自然組的朋友,現階段關係確實只限於朋友。孩子衝著你笑,放心的笑顏,接著準備送出國,還幫著瞞住那個高中部自然組的朋友,將孩子送往與那家伙要待的國家完全不同的地方。

  那家伙(高中部畢業的孩子)每次回來找你都是詢問關於那孩子的事情,每每你以為快要瞞不下去,不捨得看著兩個明明兩情相悅的孩子吃苦。

  那你們呢?明明也兩情相悅,卻不能在一起。

 

  瞞不下去了,只好坦承。而你此時此刻也下了決心辭去工作,打算跟那高中部畢業的孩子一同去國外找他。

  「吳大寶你怎麼會出現在這裡、」他染了個很華麗的髮色,粉紅粉紫粉藍交接,還帶了個深紫色邊框的眼鏡。你支開了孩子們(事實上你也知道那兩個孩子終於能正式交往,絕對不會乖乖待在你們身邊),抓著他往他臥室走。

  「不、等等!先別進去!」

  他房間亂不亂是一回事,滿床的情趣用品是另一回事。老實說,不意外。因為他就是一個這麼害怕沒有溫暖的人。

  「看來你這些年過得挺愉快的嘛。」

  聽聞關鍵字,他似乎想起了什麼。在大四將要畢業那一年,你為了讓他有深刻的印象所以給他一次翻身的機會。現在回想起來你後悔死了,他狠狠操了你一番,惡意滿滿,還口口聲聲稱道你平常就是這樣,令你不禁懷疑他是否想這樣幹很久了。

  「慢著、以前不都是猜拳決定的嗎!」他想逃,卻難堪的發現你堵住門口完全出不去。他終於想起你有仇必報的個性,「你想幹嘛、」

  「回禮。」你刻意將這兩個字說得非常清楚,黏膩的嗓音令他難以招架。

  「你把孩子們支開就是為了這個嗎!」

  「哇、我們夏楷變聰明了!」

  從你口中聽到自己的名字,他知道這下子誰也阻止不了你的慾望。你們進行時從不喊對方的綽號,必定叫對方的本名,無形的規則讓你們彼此立刻知道對方在想什麼,當喊出本名時。

  你前進一步他便後退一步,僵持幾步後你表示再鬧下去明天就不讓他去上班,聽出你話中有話的他,只好乖乖將眼鏡拿下來擱置一旁,接受你堆積已久的慾望。

  「吳曜沁你這個王八蛋。」他包容你的灼熱時,忍不住喊了這句。

 

  「你這次來,會待多久?」

  「這裡的冬天冷嗎?」

  「回答我問題啦!」

  「我的問題也很重要啊,我這次來是為了放手過冬。」

  你恨死冷天了,卻願意為了他放棄溫暖且氣候宜人的台灣來到這裡。後來他才知道,當時你說的放手過冬是什麼意思。

  放手去愛。放手過冬。

  對你們來講,這其實是差不多的意義。也有不論冬天再冷,有彼此的溫度便不怕冷天的侵蝕的意味在。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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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每個月的一號呼呼連續四個月更新完畢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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